【周黄】心之木
*** 《小时光》里的新文，完售发文。感谢大家的支持。
*** 大家节日快乐
“这一年里最好的事就是我读了最喜欢的作者M的新作以及遇见了——同样喜欢作者M的周泽楷同学！”
黄少天刚一说完，全班都发出了“哎？”的声音然后不约而同地看向周泽楷。“周泽楷好像脸红了哎。”“他真的脸红了。”“我的天哪他还笑了。”尽管夹杂在其中的议论声很小但还是悉数传到周泽楷的耳朵里，他干脆把整张脸都埋进手心。周围的学生则发出更大的嘘声。
你怎么能当堂说出这种话啊，不知道现在的高中生都很懂的吗？
你说了这种话让我该怎么反应啊。
啊，我都不好意思跟你走在一起了。
虽然周泽楷内心的吐槽持续不断甚至可以连起来绕地球一圈，然而此时此刻跟黄少天一起走在放学路上的他依旧什么也没说。
在同学的眼中，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
而黄少天则是完完全全相反的，能直接用言语的数量将对方击杀，似乎所有的“滔滔不绝”“口若悬河”都能在和他的实操pk中败下阵来。
“周泽楷啊，他以前不这样的啊。”女生A作为周泽楷的初中同班同学，觉得自己在这方面有发言权，“他那时候还是班委，超酷的哪，有一次看到有高年级在欺负班上的学生，上去二话不说就给了对面一个过肩摔，哇……直到现在女生们聊天的时候还会提到。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导致了现在的这种变化，不过也还是很帅气！”
沉默寡言也并不是意味着和同学相处不来，相反他其实很有人气，“很帅气”，“偶尔有着超乎这个年龄的反应感觉很酷”，让他完全搞不清楚女生的萌点。
放学之后他们一起回家。
“哎你那个冰激凌好像很好吃的样子给我尝尝啊。”
黄少天一边说着一边就把周泽楷手里的冰激凌抢了过去舔了一大口，还不知道是不是故意地发出“滋溜”的声音。喂喂，这算哪门子征求我的意见啊，你这样舔过我怎么吃啊。周泽楷心想着，却还是什么都没说，默默接过了冰激凌，接受着两边行人异样目光的拷问。
自从黄少天知道他也喜欢M作者的作品之后就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跟他整天凑在一起，一开始“终于发现一个和我志同道合的伙伴了真感动”，然后进行了一段时间单纯的文学探讨之后，不知道从哪一天起，似乎是觉得他们的距离足够亲近了，开始做一些奇怪的事情。
“周泽楷，数学作业借我看一下啊！”
说话就说话不要随便摸我的头发啊！
当然周泽楷一言不发地抽出作业递给了他，连一个嫌弃的眼神也懒得翻。
“周泽楷，我单车昨天晚上发现爆胎了，你今天载我一下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那就去坐公交啊。不然你早上是怎么来的啊。
然而放学之后黄少天二话没说地自动地就像只柯基一样屁颠屁颠跟着他来到了车棚，让人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直接跳上了单车后座。
我的车能不能承受得了两个人的重量都不知道，万一被压爆胎了怎么办。
“上吧小火龙！”
在周泽楷踏上脚踏前进之后黄少天更是放肆地直接把手放在他腰上，惊得他差点就把不住车头。
你不知道在这时候骚人痒痒是很危险的吗！
第二天就被看到这一幕的女生在教室里直接调侃了。
“黄少天你是不是喜欢周泽楷啊？”
“对啊对啊。”
被问的当事人完全没有任何尴尬地，一边趁着老师没来赶紧大口塞着早饭一边写着没写完的作业，连连点头，就好像回答“你昨天晚上吃的是炸虾吧？”一样平常。
周泽楷觉得自己有必要去洗手间躲一阵。
“黄少天啊，其实他原来也不这样。”
这句话在周泽楷心头重复了很多遍，却没有对任何一个人说过，一方面是自己已经奠定了沉默寡言的印象也没有其他吐槽这种事的对象，另一方面“你们以前又不是同学也没什么交集这个‘原来’要从何说起啊。”
事实上不是“没有交集”，只是原因相比较这句话而言更加说不出口。周泽楷话量少并不是因为高冷或者性情淡泊，而是他原本就已经不是高中生的心理年龄。
26岁的周泽楷，在街上遭遇了车祸，醒来发现自己回到了十年前。
如果以26岁的眼光再来看现在16岁的小屁孩的话，当然是免不了“搞笑”“好幼稚”“这种争论根本毫无意义啊”，即使再放低姿态“算了吧自己当年也是这样过来的”也不免居高临下地摆出成年人的优越感。
“就算跟你说了你也不会明白。”
“人类就是这种无法互相理解的生物。”
“即便是看待同一件事物，也因为经历不同的缘故，你体会到的跟我想要传达的根本就已经不是同一种感受。”
“所以语言这种东西真是无力啊。”
成为社会人摸爬滚打几年之后最强烈的感受就是疲惫，心态像化学反应一样发生着巨大的改变，对人际关系的态度也逐渐消极起来，尽管知道这样不会有任何帮助却还是任其滋长着。虽说学生时代也是各有各的烦恼，然而跟现在的烦恼相比，“根本就微不足道”。
“如果回到学生时代……”
或许是哪位神明听到了他的甚至连“愿望”都称不上的一句感慨，在措手不及的意外中坐上时光机器，醒过来之后首先看到的是尘埃，然后是光，然后是一只高速运转的球，朝他飞来。
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已经被撞倒在地上，半天都没能起来。
“喂喂！你还好吧？怎么像机器突然失灵了一样，中邪啦？不会被这么撞一下就不行了吧，快起来别躺在地上装死了！”
距离他头顶半米左右的一张嘴叽里呱啦地说个不停，感觉到有唾沫星子不停地溅到他脸上。好吵啊，他想伸手擦又没有力气，看到天空有鸟飞过，然后云朵像打地鼠游戏机一样闪烁着五彩的色块。
他两眼一闭昏了过去。
记得在“上一次”自己16岁的时候，跟黄少天既不是朋友，连话也没有说过几句，座位隔一排，是不管怎样的轮换都没有办法直接接触的距离，少年们有各自的圈子，下课放学后三两地走在一起。
连放在一起说都会被投以怀疑的眼神，“他们两个啊，简直是八竿子打不着。”
“就像是一根吸管和一个飞碟一样，毫无关系的两件事物嘛。”
真正在“这一次”和黄少天变熟也是在对方知道自己喜欢M的作品之后。
“啊！原来你也看她的作品啊！我还以为在整个学校里都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个作者，大冷门啊！珍贵的同好就在我身边而我竟然一直都没有发现，惭愧啊！这就叫做‘世上最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我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什么鬼啊！
以前因为跟黄少天不熟，虽然知道他话很多却不知道他这么能扯，以至于对透露出自己喜欢M的作品这件事都有点后悔。此时此刻对方更是紧紧抱着他的手臂不肯撒，嗓门大到周围一圈人都忍不住回头。
啊，超丢脸。
当事人自然是毫无自觉地笑得没心没肺，这时候刚好老师进来发下一节课测试的试卷，所有人顿时哀嚎一片，黄少天也一秒切换成了“老师你是不是人啊”的苦痛表情，立刻松开他的手朝自己的座位上走去。
自由了，他松一口气。不过，刚刚在位子上坐下的黄少天立马回头跟他发了一个口型：“待会儿再说。”前排的女生转过身重重地把试卷堆在他的桌子上，“干吗这么凶啊。”他撇撇嘴又把卷子递给下一排的人。
在整个年级里黄少天都很有人气，每个班级里似乎都有那么几个比较亮眼的男生，上课爱睡觉，爱接老师的话，运动神经发达，偏偏学习还不错，让老师无可奈何。“你再这么吊儿郎当下去早晚有一天会……”“学人家XXX踏实一点啊。”勤奋型当然受人喜欢，而天才型更让人嫉妒。
“因为他……很耀眼啊！”
“青春洋溢！”
女生的评价多半都带着褒义，似乎是一个灼热的火球自动吸走周围的能量。而周泽楷更喜欢把这种感觉形容成一种“塌陷”，所到之处有某一种类似于“场”的无形东西坍塌下去，四周的人被自动吸入一个叫作“黄少天领域”的范围。
“上一次”即使不熟，留在脑海里的也是这种印象，“这一次”变熟悉之后，这种印象更加明显。
像出现裂洞的船舱，海水从四面八方扑过来，将他渐渐拖入海底，即使回到岸上身体也沾着洗不掉的粘液。
然而无法拒绝，甚至于连“讨厌”的情绪都丝毫没有，和黄少天在一起的时候，内心有着出乎意料的平静。
周泽楷并不是从高中时候就看了M的作品的，确切地说，在上一次的高中时光里，他连M是谁也不知道。25岁生日没过多久突然收到久违的同学的邮件，邀请他参加高中的同学会。那时候他正为一个企划熬了好几个通宵，焦头烂额，内容看了一眼就关掉，很快把这件事抛在脑后继续投身在繁忙的工作里。
大学毕业之后没有选择回到家乡，几乎和以前的同学断了联系。成为社会人之后大家似乎都很忙碌，有了各自的新交际圈子，同学什么的被搁置在名为情怀的箱子一角。一个月之后偶然回到家乡，在街上行走时突然被叫出名字，抬头看见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眉目温柔，腹部高高地隆起。他思考了半天，才想起来“似乎是高中时候班上的某个女生”。
现在看来，“就是坐在黄少天前面的那个女生”。
即使人的五官如何改变，那种留在印象里的气息还是很难改变。即将成为人母的少妇和当年的女生很难联系在一起，周泽楷从她的身上看到了所谓的“岁月的痕迹”。女生因为见到他开心地笑起来：“你怎么变得这么呆呆的啦，哈哈不过好有趣，还是好帅哦。”
“……”
两人寒暄了一会儿之后即将分别，就在这时女生的表情突然凝重下来：“你知道黄少天的事吧？”
“啊？不知道……”他毕业之后就没跟黄少天有联系了。
“听说啊他出了事故，去世了。”女生说道，“两年前的事情。”
那一瞬间因为感受到来自“死亡”的巨大压迫而震惊，直到最后也没说出什么像样的话。以至于那一天回去的路上，脑子里都反复地出现黄少天的脸，很奇怪的，明明之前也是不熟的，几乎没说过几次话，然而他的形象还是一直一直地，以某一种鲜活的形式跳出来。
或许这就是他的“气息”，在过去将近十年之后塌陷下来的“场”还弥留在周泽楷的身上，像看不见的线。心脏钝钝地疼痛，像被钉入了木桩。
个子不高反应很快，爱在上课时候接老师的话，学习好像——还不错？印象也止于此，似乎再往下掏也挖掘不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等等，好像还喜欢一个——什么M什么的作者？
似乎在某一次上课发言的时候提到过，台下的学生纷纷“那是谁啊”地不屑一顾，“是M啦M！！”站在讲台上的少年不耐烦地拍了拍桌子，被老师瞪了一眼。事后当然没有人去注意那到底是怎样的作者，然而因为M的名字太过奇怪，周泽楷反而无意识地记了下来。
M……M什么来着？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有了走进书店的念头，在琳琅满目的书柜面前一遍遍地寻找模糊印象中的M的名字。直到最后在一个不起眼的柜子里发现了一本叫《心之木》的书，已经被人翻得破破烂烂了，他仍然毫不犹豫地买了下来。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抽空看完，在阅读的过程中，他的内心竟然意外地感受到了很大的触动。
的确是很不错的作品。不过他更惊讶于“黄少天居然喜欢这样的作品”，那一刻感觉到当年那种徒于表象的交际，自己确确实实是，几乎没怎么好好留意过黄少天这个人。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他陆陆续续地读了M的所有作品，然而曾经唯一可以和他交流的人已经永远停留在两年前，他只能独自前行，无力拉近越来越远的距离。之后一次事故直接将他撞得失去知觉，醒来后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听到熟悉的噪音，他惊觉自己在做梦，然而时间确实显示是在“十年以前”。
兜转一圈之后又进入了因为黄少天的存在而塌陷的“场”里，在校医院的病床上再次醒来的时候看到少年就坐在边上，安静得像一尊佛像。但周泽楷仅仅是动了动眼珠子，黄少天就像被施了复活术一样扑上来：“你醒啦？你还好吧？现在感觉怎么样？能说话吗？要喝水吗？”
这么多问题完全不知道怎么回答啊……周泽楷先清了清嗓子确认自己还有说话的能力，然后思考了半天吐出一个字：“你……”
“你不记得我了？啊！难不成……你失忆啦？”
哈，你的思维还是一如既往地发散呢啊。
“你……等我？”
“啊对啊，谁知道你被球撞一下会昏倒啊，而且昏了这么久，我可是盯着你盯到你有几根睫毛都数得上来了！你看看外面，天都黑了啊！真是吓死人了，打你家电话也没有人，要不是医生说你没有事，差点就拨了急救电话。你说你是不是要好好谢谢我啊？”
“嗯，请你吃饭。”
那天晚上他们在路边吃了烧烤，大概是穿越时空也比较耗体力，周泽楷在踏上工作以来，第一次吃得这么爽快。黄少天当然是一手抓着烤鱿鱼一手抓着羊肉串，一边吃一边还说：“你说这个肉串是不是老鼠肉啊？”被一旁的小摊老板狠狠瞪了一眼：“臭小子你可不要乱说啊。”
“啊，好饱。”
黄少天走在路上接连打了好几个饱嗝，晃晃悠悠地走到十字路口。“我家在那边，明天见啦，周泽楷。”他刚说完正要走，却被周泽楷一把拉住了手。
“哎你干嘛……”
温热的，就像一团永远不会熄灭的小火球，从手腕的地方甚至可以摸到来自心脏的脉搏跳动，一下，又一下，清晰得像是耳边传来的鼓点，证实着黄少天是真实地存在于这个世界。
“明天见，黄少天。”
这一刻他突然觉得心情无比地好。
很好。你还在这个世界上，真好。
周泽楷在上一次高中的时候没有担任任何班委，因为当时一门心思想要念书考大学，没有余裕来做其他事情。这次虽然也没有竞选，然而在副班长黄少天同学的极力推荐以及最后强行上报，当然是获得了女生的全票通过。“那每周四的值日生就是我跟你了，我写了啊。”
什么啊，完全都是你在自作主张嘛。
再说了，这个“接待委员”到底是个什么职务啊，根本就是个挂牌的闲职，没有任何存在的必要。以前没有打入组织内部，不知道班委还可以这样滥用职权。
“谁说的？不要质疑这个职位的重要性啊！相当于政府的外交官知道吗？跟我是同一个级别的，我主内你主外，跟其他班级交涉的话当然要面相好一点，再怎么无理人家也会让你三分。”
哈，说白了就是男公关吧。再说了，在学校里哪还用得着交涉什么啊，完全都是子虚乌有。
星期四的时候他们的名字被并排写在黑板的右下角，还被人恶作剧地画了一个爱心。说起来很巧合的，在上一次的高中时代他们也是同一天值日，然而很快因为某些原因被调开。“搞什么啊，以为模仿纯爱电影就可以遇上柏原崇了啊，幼稚。”黄少天一边用手把那颗爱心擦掉，然而手抹过的粉笔痕迹越来越糊，反而变得明显起来。
“喂，你们两个，来帮忙搬一下演出的道具啊！”
苏沐橙从门后面探进头喊着。学校月底要举行100周年的庆典，每个班级都要出一个节目上台表演，因为他们班级排练的是舞台剧所以有不少的大道具。“弄这么复杂，普通地唱唱歌跳跳舞不行吗？”黄少天一边做着搬运工一边嘟囔着，转头看向周泽楷，“话说他们怎么没找你去演个男主角什么的，一般不都是要你这种型的吗？”
……事实上是，找过了，被他拒绝了。“你要多多参加集体活动才行啊。”老师也曾经对他这么说过，然而总觉得，不管是从时间上还是心理上，都已经过了做这种事的年龄。
“和以前不一样了。”
26岁的心脏在16岁的身体里跳动也并没有觉得年轻，就如同碎片拼凑起来依然有破碎的裂痕，空间里名为“熵”的物质始终在不断上升，衰老的不会焕发，失去的不会复原。用十年后的眼光来看十年前的世界依然漏洞百出，像一副随着时间不断剥落的拼图。
和黄少天见面的时间可以用“天”来计数，昨天，前天，上星期……1个月之前，2个月……继续推算下去似乎就到了某一个界线，随后有一个长达六七年跨度的空白，才能抵达记忆中“最后见到黄少天的日子”。
——大概是毕业典礼的那一天吧，大家互相交换联系方式，并没有特别的悲伤氛围，或许是觉得朋友的话以后还可以再见面，关系不亲密的人即使天天见面的时候也不会交流。即便如此黄少天也呼啦啦地满教室跑，在最后的时刻制造出一如既往的存在感。
好像记忆中跟他也说了什么。忘了。直到解散也没交换任何信息，在相隔几年之后通过毫无联系的旁人得知的消息。
“说话很快。”“爱接老师的话。”“偏偏学习又还不错。”在几个标签化的句子之下拼凑的平面人形。
“喂，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
“……啊？”
“你果然是在走神吧！”此刻这个平面人形在他面前鲜活饱满起来，因为搬运道具过而变脏的手在水底下冲洗，表情丰富的脸上写着清晰的“不满”二字，“当着说话人的面走神是非常不礼貌的知道不？”
“是，是，对不起。”
“我说这周末M要来这边的书店签售啦，你要不要一起？话说这么重要的事情你居然不知道，还是不是粉丝啊？M的新作你看了没？”
“……什么？”
“《心之木》啊《心之木》！你作为粉丝已经完全失格了嘛！”
原来《心之木》是这时候出的作品，讲的是一个人把爱人的心脏种下去然后起死回生的故事。周泽楷当然看过，只不过是十年之后，他还看过好几本M后来的作品，至少此时此刻的黄少天肯定是没办法读到。
“我看过，就是那个种……”
“啊啊原来你看过啊刚才怎么不早说……”
至少让我把话说完啊你这家伙！
“哎你眼睛旁边上有一块黑黑的没擦掉，看起来就像糊了个菜叶哈哈好搞笑。”
“在哪？”
“左眼，不对，在你的方向这应该是右眼了吧……再往下一点点，不对，是靠近鼻子这边的位置……”
黄少天一边说着一边直接伸出手，直接接触皮肤的手指还留着刚才用水冲过的清凉，周泽楷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没留神墙边放着的一个水桶踉跄了一下，连带扶了他一把的黄少天整个靠在了他身上。
大概就20，30厘米的距离。
这时候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回头看见纪检委员孙翔同学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站在楼梯口：“你们，在干吗啊？”
某一天下午周泽楷曾经一个人去学校的图书馆，在书架前来回走了很多遍才找到角落里几本M的书，其中就有刚出不久的新作《心之木》。大概是因为并没有太多人看的缘故，书本是崭新的，书脊上连条形码都没有。如果在“把死去的人身上的某件关键性的物品埋下就可以长出意想不到的收获”的设定之下，当年把那本书埋下的话，会长出什么呢？
周日在前往书店的路上黄少天一个人叨叨地说了一路，从“你今天穿得过于帅了吧真没想到你这么有品位”“你出门之前是不是抹了发胶啊啧啧啧”到“待会我要买两本，看一本收藏一本。”然后突然地，画风一转，“我喜欢你，我一直一直都很喜欢你。”
地铁上周围一圈的人都朝他们看过来，就像因为磁场的引力而变成同一方向的小磁针。
“……你说什么？”周泽楷吓了一跳。
“在练习待会见到M老师之后要说的话啊，你的话肯定是默默地一句话不说签了就走吧，这怎么行？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当然是要表白加握手。‘M老师，我是看着你的作品长大的，是你的忠实粉丝。’她一定会激动得热泪盈眶。”
……呵，M出道才不过五年吧。
“下次的当堂演讲，我抽到的主题是‘最喜欢的作者’，到时候我一定要再努力地郑重地推荐一次M老师的作品。”
周泽楷记起来，确实M这个名字是当年在黄少天的现场演讲上听到的。不过台下的学生并没有太多兴趣听他的长篇大论，讨论的声音渐渐大起来，少年一个人在上面用手拍着讲台：“是M啦M！”看起来有点势单力薄，索性在接近尾声的时候放弃挣扎：“切，跟你们说了也不明白。”一副“你们这群凡人是无法领会其中奥妙”的表情，想起来还有点搞笑。
“你在笑什么啊？”
“没……注意控制时间。”
“什么啊……”
然而最终因为签售活动的时间太紧，黄少天只是握了一下手就被匆忙赶下台，来不及发表他提前准备好的大段感言。左手拎着袋子里装的两本书，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时间还早，不如我们看场电影再回去吧。”“哈？”
于是周泽楷又被拖进电影院，在荧幕面前黄少天难得长久地安静，由于气氛过分诡异周泽楷怀疑黄少天是否睡着，不经意扭头一看发现他竟然用手擦着眼睛。
……在哭？
周围的位子上坐满了一对一对的情侣，也有女生发出了轻微的吸鼻子的声音，不否认这一段确实有点感人，但是不管怎样黄少天抹眼睛的频率也高得太夸张，周泽楷在考虑要不要递上纸巾，就在这时候电影结束，灯光亮起，黄少天恢复成平时的样子，周泽楷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
“我觉得啊人是随时随地都会死，所以想做什么都赶紧做，想说什么就赶紧说，表白什么的如果提前立好flag不就永远带进地狱不见天日了吗，时空穿梭也只是科幻小说里的情节，现实中是很难发生的。”
这是什么少女漫画一样的台词啊，周泽楷心里想着，却笑不出来。
“所以，周泽楷同学，现在我有话对你说。”黄少天突然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
哈？你，你你……你要说什么？周泽楷紧张。
“我们吃了烧烤再回去吧，我现在饿死了啊，如果没有享受足够的美食就死了的话也太惨了！会死不瞑目！！”
“……”
26岁的周泽楷读完M作品之后的某一天，在街上遇见了同是高中同班同学的喻文州。
“那时候我还去参加葬礼了。就在K街和W街的交叉口。”喻文州停顿了一秒，又解释，“我说的是事故发生的地方。”
后来那个地方他去过一次，说不清是偶然路过还是有意无意地走过去，据说是事故多发地点，因为拐弯处有一个死角看不到来车。此刻车辆平缓地来往，没有留下任何当年的痕迹，然而路中央的那块空地在他看来似乎有一个无形的黑洞，有人走过，消失在其中，从此再也不见。而他在完全无知无觉的情况下一直平静生活着，日月星辰都没有因此发生任何的改变。
伸出手，仿佛空气里还弥留着那个人塌陷形成的“场”，坠落在自己的领域中心，如同还未开花就消散的种子。
那天晚上他久违地翻看着高中的同学录，在毕业合影里看到当年的自己的脸，黄少天站在和自己相隔一排的位置，在这张或许是唯一的合影里都隔这么遥远。本子里有很多同学写的留言，但是并没有黄少天的。
他似乎也没有给黄少天写。
写的话多半也是“希望你以后一切顺利”这种类似祝愿的句子，但此刻他不由得想着，如果黄少天给他写，会写什么内容呢。
周年庆典演出的那天不巧地赶上下雨，女生们在后台化妆，男生帮忙搬道具做后勤被任意差遣。“快点把桌子搬过去啦”，“我的帽子不见了帽子！”，整个乱作一团。他们班即将上场的时候苏沐橙在清点人数：“哎，那两个人去哪了？”
“谁？”
“就是演背景的两个人啊！那两棵树不见了！”
所有人互相看了一眼，然而演出就快开始没时间再仔细找，她当即随便抓了两个人：“你，还有你，你们上去吧，反正也不用做什么，只要站在那里就好，做得到吧？拜托了！”
周泽楷和黄少天戴上头套拿着道具站在舞台上，发出轻声的哀嚎：“虽然头上戴着东西但脸还是没遮住吧，啊，感觉蠢爆了，我的一世英名就要这么毁了。”
“别说话！”立马被其他人警告了。
周泽楷没说话，看到灯光下台下的观众看着他们发出哄笑，“是他们俩哎”“哈哈好有趣”，灯光暗下来，聚光灯只打在主角一个人身上，周泽楷往旁边看了一眼，发现原本站着黄少天的地方已经没有人。
黄少天消失了。
周泽楷心一惊，在发生了穿越之后他也思考过自己是不是掉入了一个幻境，幻象终有一日会破灭，一切回到原点，和黄少天在一起的种种只是他单方面的记忆。下台之后问了好几个人，都说没有看到过黄少天，就像他从来就没存在过一样。
“好像……到楼上去了吧。”
他急匆匆地就往上跑，沿着阶梯跑到屋顶，雨已经停了，远远地看见一个人影，在围栏前站着，手上还抱着绿色的树木的头套，听到脚步声回过头，还跟他挥了挥手。
他们并排地站着围栏前面。
“这里是学校最高的地方了吧，其实可以看到的比想象中远得多。小的时候只要一迷路就会跑到高的地方去，那时候还没有很多高楼大厦，所以站在那里可以看到正确的路。如果站在未来看现在的自己的话，一定也蠢爆了吧，不过即使回头看，也不能确定这条道路就是正确的，人生就是这样。”
这家伙到底经历了些什么才会发表这种老头子一样的感慨，偶尔会做出不符合年龄反应的明明就是你吧。年长，未来，人生……周泽楷忽然想到了什么。难道说——？
“你不会……”
“你不觉得这地方特别适合表白吗？而且围栏这么低，如果对方胆敢拒绝的话就当场把他扔下去。”黄少天开着玩笑，接着表情又认真起来，看着周泽楷的眼睛，“我跟你说，我……”
“周年庆典到此结束，请大家有秩序地退场！周年庆典到此结束，请大家有秩序地退场！”
这时候突然响起巨大的广播声，打断了黄少天将要说出口的话，出口的地方开始有学生陆陆续续地出来，吵吵嚷嚷，原本谈人生的氛围被彻底破坏。“啧，算了。”黄少天抓了抓头发，“以后再说！”
到底要说什么啊！
走到楼下的时候遇到了苏沐橙，被一阵狂吼：“你们两个家伙到底上哪去了啊！黄少天，竟敢擅自下台，你等着吧！先帮忙把道具搬回去！”
他们抬着道具走在最后面，逐渐放晴的天空明洌如洗，两边的树木被雨水拍打成鲜艳的色彩，和其他人一起走在前面的苏沐橙时不时回头催催他们：“快点啊！”
下周的课上轮到黄少天当堂演讲，他走上讲台，一副正经的样子，下面的学生纷纷笑了出来。他像模像样地清了清嗓子，拿出写好的讲稿，看了一眼，又抬起头：“我今天演讲的主题是‘介绍班里的一位同学’。”
哎？和说好的不一样？不应该是“最喜欢的作者”吗？周泽楷疑惑地看向黄少天，却发现对方也在微笑地看着自己。
“下面我就来介绍一下周泽楷同学！”
全班当然立刻齐刷刷地看向周泽楷。啊，感觉好像比在台上演讲的人更羞耻怎么办，四周的窃窃私语光听起来就已经相当不好了。然而黄少天根本就没管下面的骚动，自顾自地说下去：“周泽楷他话虽然少了点，看起来也不怎么积极，有时候会有类似于中年人一样的奇怪反应，不太像高中生对不对？让人完全没办法做出回应啊。或许这也是他与众不同的地方吧。很幸运地我们喜欢着同一个作者，有时候我让他一起跟我去干什么事他虽然看起来表现淡淡的实际上都会配合我，其实还是个善解人意的好人。总之……”
看书的话第一遍只能了解个大致的情节，第二次看的时候会发现之前没有发现的细节，站在更宏大的角度俯瞰，隐藏的伏笔逐渐变得清晰可见，如同通关了之后又从头开始二周目的游戏，那些掩埋在简单的话语和无心的动作之下的秘密像落在不起眼的拐角的种子，随着时间的沉淀缓缓地，缓缓地，以惊人的姿态盛开。
印象里在“上一次”和黄少天为数不多的独处，是帮老师在课后搬运作业到办公室。由于办公室在另一幢教学楼里，他们要徒步大概走上六七分钟的路程。在过去的路上两个人一句话也没有说，回来经过一棵梧桐树下的时候，遇到邻班的一个女生，有点紧张地，害羞地低着头，站在黄少天面前。
“嗯，那个，黄少天同学，我……”
周泽楷似乎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自觉地：“那么我就先……”，然而在转身要走的时候被人拉住了手腕。
什么也没说地，只是手腕被紧紧地抓着。
毕业的前几周班上的同学就开始互相分发同学录的内页，“等你们考完有的是时间写这种东西！”无视老师的反对，花花绿绿地纸片堆满了桌子。周泽楷的课桌上也被放了一堆，那星期刚好是他负责图书馆的借阅管理，不得不把那一堆纸暂时挪开，方便整理同学归还的书本。
“最后了哦大家要记得把以前借的书在走之前都还给图书馆。”
老师在讲台上嘱咐着，学生们都把书本交还到周泽楷这里。黄少天也拿过来一本书，是他最喜欢的作者M的《心之木》。“这个书的条形码掉了，我给夹在里面了啊，你扫的时候找一下。”周泽楷点点头，接着记录下一个同学归还的书本名称。
后来抱着一叠书本到图书馆的时候，“你放着吧后面的工作我来做就行啦”，由负责图书管理的老师接了手。
没能打开那本《心之木》。
在最后的最后也没打开。
就在几天前他又去了一次图书馆。即使是“重来一次”的人生和之前也不尽相同，书本的摆放位置已经有所改变。然而那本书还是放在原来的地方，没有条形码，他小心翼翼地拿下来，生怕因此触碰到了什么机关。没有多少人阅读过的书本崭新如初，他一页一页地翻着，到某一页的时候突然有东西掉下来，在地上看见一张剥落下来的条形码和一张纸片。
他捡起来，看到纸片上有几行熟悉的字迹。
“这是我的联系方式，XXXX-XXXX-XXXX，邮箱：XXXXXX@XX.com”
“我喜欢你。”
“黄少天。”
厚重的云朵把阳光遮住，又被光线刺穿，尘埃盘旋在浮光里，就像几千几万年前起就存在于此处。窗外有群鸟沿着风的轨迹掠过，窗帘被吹成鼓胀的形状。书页翻动，发出落叶般簌簌的声响。远处有准备上体育课的学生在操场上跑跳打闹，传来欢快的笑声。
然而一切看起来都不那么重要了。因为——
“……总之，我喜欢你，周泽楷。我喜欢你。”
树苗在冬季里蜕变，在春季里发芽，嫩芽缓慢地成长悄无声息，然而过十年，二十年再看到的时候已经成为了参天大树。
两周之后轮到周泽楷演讲，此时的天气已经完全入冬，学生们在教室里呵着白气。他展开稿纸，深吸一口气，久违地在众人面前说了长长的一段话。
“我演讲的主题是‘最喜欢的作者’。
“我今天要介绍的是一个叫M的作者，最喜欢的她的作品是《心之木》。下面我来念一下其中的段落。
“手心里残留的伤痕在泪水和雨水的冲刷下散发出光芒，离别的苦痛也同样会让我们变得坚强起来。在无法停止的时间里，我们一同站在此岸，接受着相同的命运，为了描绘出更美好的未来彼此相遇。我们每个人都会是某人最重要的存在。”*
他合上书本，抬头看向教室的某个位置，内心是从未有过的充实感，就像很久很久以前，第一次读完这个故事那样。
[END.]
*改编自夕焼けランプ《てのひら》
题目取自夕焼けランプ同名歌曲《心の木》【所以并不是一本书
